阿莱德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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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他无法入睡。自从罗茜出生之后，还从来没有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不能见到她天使般的面庞，不能听到她咿咿呀呀的声音，不能在夜里给她讲故事直到她进入梦乡，不能替她掖好被角以免她着凉，不能为她捡起散落一地的毛绒玩具与彩色袜子再悄然放好，不能关上灯再轻声离开她贴着发光星星壁纸的静谧房间。

躺在东京上空的酒店房间里，他时常为一种真实的错觉而惊醒，抬头起身向房间另一头望去，仿佛他最爱的小女儿就在那里，因为独角兽跑丢的噩梦而惊醒，正在小声哭泣，用她胖乎乎的小手抹去哭红脸颊上的眼泪。

他总是说自己对四个孩子一视同仁，但任凭谁都能看出来，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只有罗莎蒙德这个四岁的小女儿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天使。有人说人生的第一个孩子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孩子，因为他或她代表的是一段前所未有的经历。然而对他来说，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凯瑟琳，当然了，她是他最出色的孩子，无论谁做她的父母，想必都同样面上有光。她个子中等，面容坚定，下颚方正，金色的高马尾总是扎得一丝不苟。每天早上在他起床上班之前，凯瑟琳就已经正襟危坐在餐桌前，小口慢嚼着碗里的麦片，姿态稳重端庄，丝毫不发出声音。她只有十岁，却已经是个有天赋的芭蕾舞者，也曾凭借冷静的头脑和清晰的口齿获得过学校演讲比赛的大奖。她足够可爱，脸上的雀斑无法掩盖她那双蓝眼睛里十足的女孩儿气。她已经足够懂事，不会再给父母添麻烦，却又还没到太过叛逆，要交男朋友的年纪。无论从哪方面看，凯瑟琳都应该是最讨人喜欢的孩子。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和凯瑟琳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们之间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共同话题，除了学业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再跟她聊些什么。哪怕是在其乐融融的傍晚餐桌上，他也更愿意去逗总是气鼓鼓、笑嘻嘻或者泪汪汪的小罗茜玩，而不是和脊背挺直、眼神坚定的凯瑟琳一起相顾无言。

至于克里斯托弗，这孩子的模样跟他爸小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却大相径庭，说他是恶魔转世为祸人间都是轻的，他根本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毫无人性的捣乱机器。在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短短六年间，他已经成了附近街区最臭名昭著的捣蛋鬼，人人见了他都会躲着走，哪怕一朵花飘过他的窗前也会迅速枯萎。如果给他一些铀原料和一本物理书，恐怕克里斯托弗会凭借自己与生俱来的捣乱天赋生造出几颗原子弹来毁灭英伦三岛。这些年来，他和梅丽已经不知道为这个孩子搞出的破坏付出了多少赔偿，要是等他到了青春期，他们这对老夫妻还不知道有没有能力为他更放肆的行为买单。现在他看到这个孩子就只有愤怒和叹气，还不如闭上眼睛，享受片刻没有他的安宁。

至于杰米，她现在对他来说还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只能蜷缩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小婴儿，她甚至还没有自己的性格，也认不清自己的名字。在他眼里，与其说她是他目前最小的女儿，不如说她的每一次啼哭都是一个骤然响起的提示音。她在不断提示他，家里的微波炉怀了，新的账单又来了，他们的旧车也该换新了……

一直呜呜作响的中央空调突然哑火了，他翻了个身，又想起了白天认识的那个名叫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年轻人。夏洛克是如此的年轻美丽，他的一举一动又是那样的轻佻放肆。他忍不住再一次陷入了对那个年轻人的阴暗幻想之中。刚刚在酒吧里，夏洛克对他所说的话也许根本就是一种暗示，一种引诱。这个轻浮的年轻人和他富有的丈夫也许正处在一段开放式的关系里，年轻人在酒吧里肆意搭讪挑逗陌生人，而他的丈夫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他刚刚应允了年轻人的邀约，也许就会被年轻人魔术师般的双手引到他的卧室里去，见识接下来一连串的神秘奥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走运。但他却婉拒了年轻人的邀约，而这似乎也并不是注定的不幸。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听说过的日本民间故事，会有像狐狸一样的精怪化作苍白美丽的人形，在幽深的夜晚设法引诱被自己看中的猎物。当中央空调发出一阵机械运行的声音，重新开始送出冷气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凉意逐渐从后颈处蔓延开来。

第二天早上他被窗外的阳光吵醒，醒来才发现窗帘自动打开了。在餐厅里，他意外瞥见了夏洛克独自坐在桌边的身影。那年轻人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撑着下巴，手肘搭在桌上，面前只有一杯黑咖啡，看起来也没怎么动过。虽然年轻人的皮肤在阳光下苍白得仿佛透明，连里面的血管也隐约可见，但毫无疑问，他是个可以在阳光下享受阅读的人类，而不是只在夜晚出没的诱人精怪。约翰一时兴起，就朝年轻人的方向走了几步，发现他看的那本书是毛姆的《面纱》，也不知道仅仅一夜的时间，他是从哪里找到的英语原本。年轻人抬起双眼，看见了他，就立刻把书藏了起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端起面前的杯子，瞥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

“早上好，福尔摩斯先生，今天天气不错。”他说。

“请叫我夏洛克吧。毕竟我们不是生活在19世纪，甚至并不在伦敦。”年轻人看着他。

“那么，夏洛克，你刚刚在读什么？”他抽出对面的座椅坐下。

“什么也没读。”夏洛克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

“我看见你把书藏起来了。”

“我只不过……在看一本旅游手册。我们都是游客，来东京都是为了旅游观光，为什么不能看看旅游手册？”年轻人有些恼怒地把手中的杯子放下，揉了揉自己乱蓬蓬的卷发。

“我看见你在读毛姆的《面纱》。”他说，“这很不错。你又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呢？”

年轻人脸上骤然闪过一丝阴霾，那是一种混合着尴尬和愤怒的情绪，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像个被踩中了痛脚的小孩，随时准备着爆发怒气。不知为何，年轻人这副样子让他想起了爱发脾气的克里斯托弗，他总是在恶作剧被抓之后面容扭曲地冲他们大吼：“你们又不是我的老板！”

然而，毫无缘由地，年轻人忽然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认输般地叹了口气，把藏起来的书拿出来放回到桌面上。“好吧，你抓住我了。”他说，“我的确是在读毛姆的《面纱》。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读过威廉·萨默塞特·毛姆的任何一本小说，我对文学几乎一无所知，现在你可以嘲笑我了。”

“不，你正在读一些古典名著，这是好事，现在没几个孩子爱读这些。为什么会有人嘲笑你？”他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有人经常嘲笑你吗？”

“算不上经常，只不过每当我推理别人的时候，他们总是会让我‘滚开’。”年轻人闷闷不乐地说。

他忍俊不禁。“你就是这样口无遮拦，不是吗？”

“我丈夫总是这么说。他希望我能更有礼貌，但我总是让他失望。”年轻人把目光投向别处。

“这本英语书是他找给你的吗？”他问。

“什么？不，他不管这些小事。他有很多重要的商业会议要开。这本书是我昨天晚上在社交平台上托人找到的。”年轻人有些烦躁不安。

“你丈夫今天在哪里？”

“他在京都。”

“那你就去京都找他。你们新婚燕尔，他见到你也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年轻人半信半疑，“但他不希望有人打扰他的会议。”

“那就别打扰他，只是去见他。虽然他们不愿意说出口，但男人都喜欢有自己的伴侣陪在身边。所以去吧，给他一个惊喜。”他说。

年轻人犹豫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拨弄着书页，另一只手拿起手机查看屏幕。“好吧，我会去的。”年轻人最后说。他收起书和手机，起身向外走去。

“你的咖啡还剩大半杯。”他提醒道。

“不要了。”年轻人转过头来做了个鬼脸，“我现在只想去外面找点真正的黑咖啡。”

稍后，当他离开餐厅的时候，意外踏入了向下的电梯，又与电梯里的夏洛克打了个照面。年轻人此时换上了一件更宽松的外套，这件衣服使他看起来形销骨立。“您打算去哪儿？”年轻人问。

“我……我也不知道。我想今天也是没有什么安排的一天。我打算回我的房间去，先打个电话给家里，然后再计划其他的事。”他说。他莫名想要告诉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其实对日本一无所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度，他不懂当地人的文字，认不清当地人的面孔，也接受不了当地人的饮食。他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究竟能做些什么。他也曾尝试通过手机搜索相关内容，但得到的结果往往令他费解，他自认已经不再是一个年轻人，却也没想过会这么快被时代抛在后面。

“那您和我一起去京都吧。”年轻人提议，“我听说那是一座古城，反正也不过是旅游观光而已，去哪里都一样。”

“但你不是要去找你的丈夫吗？”他问。

“我迫切地希望有人在路上和我说说话。”年轻人耸耸肩，“否则我就只能一个人对着手机自言自语。又或者，当然了，我也可以去找艾德勒和她的未婚夫，这样他们就可以欢天喜地收拾行李和我一起去，顺便提出要和我和我丈夫一起共进晚餐，一路上用Go Pro把我拍进他们的新视频里，最后让我把他们推荐的产品举到脸边帮他们做广告。而那正是我现在‘最想看到’的事情。”

他又被年轻人逗笑了。“你真的不太喜欢他们，对吧？”

“我需要的是愿意听我说话的人，而不是喋喋不休只谈自己的人。”年轻人说。

“好吧，好吧，我和你一起去，谁叫你这么看得起我呢？”他抱起双臂，“当然了，我保证不会打扰你们的晚餐，不会用镜头拍你的脸。”

“好极了，医生，我就知道您靠得住。”年轻人露出了笑容，“咱们这就出发吧。”

在稍后前往京都的列车上，夏洛克拿着手机，把自己的社交主页分享给他看。这个年轻人的社交主页名字很直白，叫“如何辨认超过140种烟灰”。这账号名字听来令人发笑，但夏洛克似乎真的在十分认真地经营它。在接下来长达数小时的旅程里，夏洛克一直在兴高采烈地对他讲解他是如何通过各种细节来辨别不同的烟灰，又如何在一场旷日持久的网络大战中运用逻辑成功说服了不承认他观点的对方。

这些东西在约翰听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他不敢相信一个如此富有的年轻人生活也会如此无聊。尽管他已经努力让自己保持专注，坚定的目光一直看着年轻人的眼睛，但有的时候他也会走神，眼神不自觉地就瞥向了车窗外有积雪覆盖的远山。然而每当发现他没有认真听，夏洛克就会变得闷闷不乐，嘴上抱怨几句，眼神又回到手机屏幕上，把搭在膝盖上的一条腿换成另一条，穿着意大利高级手工定制皮鞋的脚尖不耐烦地晃动着。但如果他夸奖他，夏洛克就会显得很高兴，变得更加健谈，一双碧绿的眼珠仿佛瞬间就点亮了一般。如果他抓住某个有关逻辑推理的重点去夸奖他，夏洛克就会高兴得涨红了脸，就好像年轻姑娘喜欢别人夸她漂亮一样。撇开他的性格和脾气不谈，夏洛克实在是个心思单纯的年轻人。

“等等，你是说，你家人和丈夫都不愿意听你说这些吗？”他感到好奇。

“我哥哥比我聪明多了，这些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小孩子把戏。如果我在他面前说出来，一定会遭到他的斥责，我可不想自寻烦恼。至于我丈夫……”谈到他丈夫，夏洛克又露出心烦意乱的样子，“我相信他真诚地欣赏我的才华，但他有时候太忙了，没时间理会我，我只能把我的想法通过社交平台告诉别人。可是一旦这样，我又总是收到谩骂的私信。”

“我很抱歉。”他自认是个足够顾家的男人，但再一想想，他似乎从很早之前就已经不再费心留意梅丽的一言一行了。如果再让他好好想想，他甚至已经回忆不起梅丽容貌的细节。他们好像一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工作伙伴，工作任务就是共同养大这几个孩子。罗茜，当然了，她是他的最爱，他愿意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边，看她慢慢长大。凯瑟琳是个用不着任何人操心的孩子，就算没有他们夫妻俩，她也照样能茁壮成长，将来凭借她坚毅强大的性格，也许还能做个市长或者首相。至于克里斯托弗，好吧，他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就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他至今仍然不敢相信这个长着自己面孔的孩子竟然会是一个活生生的小恶魔。他能拿克里斯托弗怎么办？也许在他长大后也该让他也加入军队。然而一旦他在任务中有什么损伤，梅丽恐怕会把她的一双眼珠都哭出来，毕竟克里斯托弗是她最爱的、付出了最多心血的孩子。还有杰米，这个意料之外的女儿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让他们全都不知所措……

“你走神了。你总是走神。为什么？你在想你的孩子们吗？鉴于你最小的孩子才刚出生不久，我想你担心他们也是正常的。人们都这样，不是吗？”年轻人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不，我其实……好吧，是的。”他承认了，“等你有了孩子之后，就会发现你很难再从他们身上撇开心思。但是……当然了，我的经验不一定适用于你。你和你丈夫打算要孩子吗？”

“我也不知道。”年轻人耸耸肩，露出一脸的无所谓，“我猜也许吧。我不喜欢孩子，有点怕他们。但我丈夫和他的家人都喜欢，所以我想我们最终会有孩子的。”

“是啊。”他喃喃道。他想起了凯瑟琳出生那天的种种危机，没想到眨眼间就已经过了这么久。“你第一个孩子出生的那天，一定是你一生中最可怕的日子。”

“倒是没人这么说。”年轻人挑起一边眉毛，“亏您还入侵过阿富汗呢。”

“这是两码事。”他在座位上坐直，“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开始，你所有过去的日子都不复存在了。曾经的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你，一个全新的身份。有人天生就能适应，有人一辈子也适应不了。但孩子们会渐渐长大，他们会学着说话，学着走路，而你也会想要陪伴他们。你会发现在你短短几十年的人生中，他们就是你遇到过最好、最可爱的人。”

“这倒是新奇。”年轻人侧过身来，靠在椅背上，双眼凝视着他，“那么我呢，医生？您觉得我能做个好的父母吗？”

“我觉得……”他忽然没由来地涨红了脸，年轻人轻松随意的语气让他感到躁动不安，就好像年轻人问的不是他对他的评价，而是在试探他们之间是否有可能共同诞育一个孩子。“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还不够了解你。”他最后说。

“那您想要进一步了解我吗？”年轻人忽然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要擦过他的脸颊，“又或者说，以您现在对我的了解，您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能抵挡您的魅力。任何人，只要站在我的位置上，都会想要再进一步了解您。”他鼓起勇气对年轻人说，“您真是人间尤物。”

“我知道我是。”年轻人心满意足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露出猫一样沾沾自喜的笑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