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德琳

   

【神夏华福】迷失东京 Lost in Translation(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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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终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去往地图上所标识的古寺,而是被一个热情招揽外国游客的中年女人所欺骗,随后被他们带去了一处偏僻的温泉旅馆,在那里见识到了一些他宁愿自己从没有见过的服务。最后他不得不应付着吃了一些令他反胃的生食,又硬着头皮付给了那些人一些未兑换的现钞,这才得以从那个巢穴中脱身。等他终于辗转回到了酒店,天色已晚,而他仍旧像早上一样毫无胃口,只是感到自己迫不及待地需要几杯酒压压惊。

独自坐在酒店五十二层的酒吧里,一连吞下两杯苏格兰威士忌,他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温暖从腹部升起,蔓延到了心上。随着焦躁的神经慢慢舒缓,他忽然有了一种向任何人倾诉的冲动,只是不知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腹中苦酒还是眼中涩泪。恍惚间,他可以听到酒吧舞台上身姿摇曳的爵士女歌手缓声唱道:

在那欢乐洋溢的五月里,
青葱的新芽正悄悄萌发。
可怜的威廉躺在病床上,
心中盼望着芭芭拉·艾伦的爱。

一时冲动之下,他甚至想要越过其他客人向酒保搭话。他不想再理会什么语言障碍,只要有人愿意听,他就愿意毫无保留地把他此刻所有的想法都告诉对方。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位服务生为他端来一杯日本梅子酒。当他询问的时候,对方只告诉他,这杯酒是对面一位先生送给他的。他端过酒杯四处环顾,直到在对面充满欢声笑语的派对中瞥见一个落落寡合的身影。那个年轻人手里夹着烟,正半躺着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仰着头,向上轻吐出一口烟雾来。只是碰巧当他望过去的时候,年轻人也正好看向他。他们四目相对。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年轻人示意,年轻人用那双玻璃珠似的绿眼睛盯着他,忽然对他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微笑,顿时令他心跳如鼓。他转过身来,强作镇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然麻木,甚至没能尝出刚刚的酒究竟什么滋味来。于是他叫来酒保,低声向他再要一杯同样的酒。这时他可以听见舞台上那位爵士女伶唱道:

当他最终死去,长眠在墓碑下,
她听见死亡的钟声骤然响起。
每一声似乎都在对她控诉:
“铁石心肠的芭芭拉·艾伦”。

“是首悲伤的歌谣,您不觉得吗?”这声音冷不丁地在他身边响起。他转过头来,看到年轻人已经坐在了他身边。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年轻人又点上了另一支烟。

“谁?您是在对我说话吗?”他下意识地四周看了看,又问对方。

年轻人挑起一边眉毛。“当然是您了。除非在场的还有另一位英国人。”

“您怎么知道我是……当然了,我的口音。”他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还有您保守无趣的穿着和小心谨慎的态度,除了英国人,我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答案。”年轻人忍俊不禁。

“是啊。”他喃喃道。这时酒保为他递来他刚刚要的那杯酒,所以有那么一会儿,他都只是盯着微微摇晃的杯中液体沉默不语。

“所以您为什么来东京?”年轻人抖了抖烟灰,主动开口问。

“来参加一个会议。”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是吗?”年轻人眯着眼睛看着他,“但我没听说这几天附近会举办什么大型会议。”

“它……它在我来的路上临时取消了。只不过直到下飞机之后我才接到通知。所以我打算先在东京逗留几天,稍后再回伦敦去。”担心年轻人会再度追问,他便主动反问对方,“那您呢?您又为什么会来到东京?”

“不如您猜猜看?”年轻人饶有兴趣地用一只手托起下巴看着他。

“我猜……我猜您是位模特,是为了工作来这里的。”他鼓起勇气对年轻人说,“或者您还是位大学生,飞来东京享受假期。”

“还有呢?您还能再猜出什么吗?”年轻人继续问。

“我……我知道您名叫夏洛克·福尔摩斯。您曾经是剑桥大学的学生,还会拉小提琴。”他回答道。当他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从年轻人和他朋友的对话中偷听来的信息时,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因为羞愧而微微发烫。

“那么您是躲在哪儿听到我和朋友的谈话了呢?”年轻人嗤笑一声。

“真对不起。”他只能为自己的行为道歉。

年轻人看着他,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然后伸直左手的五指,在他面前随意地晃了晃。这时他才看见年轻人左手的无名指上套着一只素色的指环,不过就算他提早看到这枚戒指,也会以为那只不过象征着一段注定会无疾而终的短暂感情。

“我不是什么学生或者模特。我结婚了,这次来到东京算是我的蜜月之旅。”年轻人吐出一口烟雾,在烟雾中眯起眼睛。

“噢。”他从没想过这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已经匆匆迈入了婚姻的殿堂,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愣了一会儿。“那么您的妻子呢?她现在在哪里高就?”他问。

年轻人忽然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直到确认了他是真诚发问,这才开口道:“我丈夫供职于一间全球互联网金融公司。他负责整个亚洲地区的事务,所以前三个星期我们在首尔,这周飞来了东京,等到下个月底,我们会去上海。”

他感到自己的胃沉了下去,而血液涌上了脸庞。“对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双颊在燃烧,“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真对不起。”

“您究竟是不知道我丈夫在哪里高就,还是不知道两个男人也可以结婚?”年轻人抿起嘴唇故作严肃,但随后又咯咯笑了起来,“不过对于您这位生活在传统的夫妻家庭中、有四个孩子、总是给保守党投票的前军医来说,要您接受同性婚姻合法化恐怕还是件难事,您说对吗,华生医生?”

“不是的,实际上,我妻子就认识一对同性伴侣,他们……”他正打算仓促说出刚刚编造好的谎言,却突然因为年轻人的话而停顿了,“等等,不好意思,您怎么知道我的事?”

甚至我的名字,他意识到。刹那间,他认为这年轻人有可能是为特殊部门工作的,他一直跟踪调查他,所以清楚他的一切。年轻人之所以出现在东京,很可能是为了某种目的来杀死他,而今夜他将不可避免地命丧这年轻人手上。想到这里,他刹那间酒意全消。他绷紧了身体,几乎立刻就进入了警戒状态。

“简单至极。”年轻人笑了笑,扔掉手中的烟蒂,拿起他的手机转到背面,“这是一份礼物,从它的价值来看,应该不是朋友的礼物,而是来自家人的礼物。它背面刻着这个名字:哈莉叶·华生,从款式来看,不像是长辈的礼物,所以我大胆猜测,这是一份来自您姐姐的礼物。从它的磨损程度来看,您至少已经用了四到五年,如果您和我一样追逐潮流,就会知道这款手机早已经不再流行,功能也已经捉襟见肘。但您仍然没有换个新的,这说明您的经济情况可能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鲜。从您的年龄来看,造成这种经济状况的,最有可能就是家里多了几个孩子。看您手机背面这个有水钻、草莓和爱心的‘我爱爸爸’贴纸,我猜您有个四到五岁的小女儿。再看您领口这块没有完全清洗干净的不规则污渍,它看上去像是反复浸染过的奶渍,这往往是因为婴儿吐奶所致,所以我猜测您家中还有个襁褓中的小婴儿。至于您的名字,昨天我走过酒店大堂,恰巧看到服务生所推的行李车上有个中等大小的行李箱,我注意到上面的标签写着‘约翰·H·华生’,行李规模和您所说‘参加会议’的目的也同样符合。行李左下角有块不易察觉但形状独特的灰尘印记,在我看来像是一只肮脏足球踢中行李箱时留下的印记。考虑到您那位喜欢水钻与爱心的小女儿不一定如此热爱足球,所以我推测您家里还有位年龄稍长的爱踢足球的儿子或女儿。再看看您的戒指在您手上留下的凹痕,我判断您结婚应该已经超过十年,从子女们的年龄看来,您家里应该还至少有一位长子或者长女。五个孩子似乎太多,您不一定有空闲飞来东京,所以我就暂且猜是四个。还有您的政治倾向,这当然是我胡乱揣测的,不过我的猜测向来没错,尤其是您刚刚的反应可以作为证据。至于我为什么称呼您是一位前军医,那是因为您走路和站立的姿态显示出您有过军旅经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结合您的年龄和有可能的教育经历来看,我猜您曾经于2002年左右在阿富汗服役,2005年左右受伤回国。您的伤大概率是在肩膀处一个非致命部位,它早就愈合了。但您真正的伤是在心里,您始终忍受着创伤后应急障碍的折磨,这也就是为什么您走路的时候,总是会刻意把重心放在其中一条腿上。”

他沉默了,然后不自觉地四处看了看。“这……”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不好意思,但请问这是什么网络真人秀节目吗?您拥有一个网络频道,会随机地挑选路人,通过恶作剧来观察他们的反应?”他怀疑周围是否已经有摄像头记录下了他窘迫的表情。

“当然不是。”年轻人咧嘴笑了,“但您这个提议很有意思,也许从明天开始,我就应该尝试建立起这个频道,它一定会有很多观众的。”

他绷紧的神经放松了,酒意又再一次涌上心头。刚才那惊恐扭曲的迷梦逐渐消散,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詹姆斯·邦德,也不值得有人跨越国境来到遥远的东方只为了追杀他。他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然后借着酒意大胆地对年轻人说:“如果这一切不是您的恶作剧,那我只能说您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天才。”

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整个夜晚以来唯一一丝真诚的微笑。“感谢您的赞美。”他得意洋洋地把指间夹着的烟送到嘴边,“我现在正需要一些这样的赞美。”

“那么您的丈夫呢?”他追问道,“为什么他不在您身边,以便及时赞美您?”

“他一大早就去了京都,听说有份重要的合同要谈。”年轻人懒懒地答道,“但我对合同毫无兴趣,也不愿意早起,所以就一个人留下来了。”

“但你们毕竟是新婚,一对新婚伴侣是不应该像这样分开的。”说到这里,他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阴暗想法。眼前的男人如此的年轻和骄傲,他的丈夫又是如此的富有和忙碌,而他们甚至在新婚燕尔的时候就开始分隔两地。他想知道这位年轻人是否只是某个商业大亨身边的“花瓶妻子”。他和他丈夫辗转大半个地球飞到这陌生的东方国度来,仅仅是为了在需要时能让他丈夫带在身边向旁人炫耀。

“请原谅我的胡乱揣测吧,但是您和您的丈夫不愿意一起行动,是否是和你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有关呢?”一时冲动之下,他实在忍不住问道。

年轻人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我五岁时他六岁,从小我们就一起玩,长大后又去了同样的学校。我们两家人也是世交,可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了。他不勉强我和他一起行动,是因为他尊重我的生活习惯,而我也不认为短短几天的分离就会影响到我们的新婚。”

“哦?哦……”他再一次因为尴尬而涨红了脸,“所以……”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掩盖自己的难堪,“所以你们是青梅竹马的初恋。那很好,非常好。要知道,很少有人能像你们一样走到最后。别人都会羡慕你们的感情……”

他恨自己是个内心阴暗、以己度人的傻瓜。他恨自己不愿意相信会有人如此年轻就匆匆迈入婚姻,恨自己像个老古董似的仿佛还不知道同性伴侣也能结婚,恨自己不愿意承认年轻人和他丈夫是一对相爱的青年才俊,恨自己不愿意相信真正的爱情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年轻人能和他青梅竹马的恋人走到最后,而他却连自己五岁时那个玩伴女孩的名字都忘了。年轻人和他丈夫无疑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伊顿毕业后进入剑桥,年纪轻轻就成为全球性垄断行业中的顶尖人物,或许还在海德公园一号坐拥几处豪宅。相比之下,他只不过是一个在生活的夹缝中挣扎喘息的中年人罢了。他灰暗、疲惫,就算没有年轻人这个鲜活的例证来做对比,他也早已被贷款、账单、工作、四个孩子的教育和妻子的冷淡压得喘不过气来。虽然此时此刻他和年轻人坐在同一个吧台前聊天,但他们却实实在在的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感觉苦酒滑过喉咙留下的一阵苦涩。

见他不再说话,年轻人忽然睁大眼睛凑到他脸前。“您看起来很悲伤,为什么?”

“不,不是。”他迅速为自己寻找着借口,“不是这样的。只不过我看到您这么年轻,和您丈夫不远万里来到东方,我又碰巧在这里遇见了您,这就好像……好像一本毛姆的小说似的。”

“谁是毛姆?”年轻人问,“是您的朋友吗?”

“什么?”他哑然失笑,“您不知道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这怎么可能呢?”

“就好像他有多重要,一定得人人都认识他似的。”年轻人红着脸嘟囔道。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被人揭了短一般的烦躁和愤愤不平,他手上的烟也眼看就要燃尽了。这时候,女歌手的演出也随着最后几句歌词的娓娓道来而迎来了终结:

玫瑰和荆棘年复一年地生长,
直到它们不能长得更高。
最终它们缠绕成一个真爱之结,
玫瑰围绕着荆棘而生。

一曲完毕,对面派对气氛正浓的一群人立刻就变得喧哗起来。他们可以听到女人的未婚夫大声说:“小艾,你愿意唱首歌给他们听听吗?这可是你的强项,要知道他们有些人还不知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真的吗?戈迪,他们真的愿意听我唱首歌吗?我的天啊!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唱过了!”女人夸张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欢呼和叫好,于是女人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落落大方地走上台,接过了麦克风。

“嗨,各位好吗?我是来自‘诺顿夫妇’的小艾,请容我先提醒各位一句,如果有谁还没有关注我们的频道,一定要现在就关注哦!好了,话说回来,想必你们大家之所以认识我,都因为我是各大平台上最棒的美妆、健身和旅行博主之一。但你们不知道的是,在成为全职网络博主之前,我曾经……做过好几年的剧院歌手!”

又是一阵激烈的欢呼和掌声,年轻人干脆扔掉了手中的烟头。“我要走了。”他宣布,“这个夜晚还很长,我不想浪费在这里。”当他转身欲走的时候,他忽然回头看向约翰,“您还有什么别的安排吗?也许您想和我一起去?”

他愣住了。“不……不必了,谢谢您。”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很高兴今天能认识您,福尔摩斯先生。”忽然,又有一个问题涌到他嘴边,“非常抱歉,但这是您的姓氏,还是您丈夫的姓氏?”

“您可真是位活在19世纪的好绅士。再见了,华生医生。”年轻人笑了笑,然后就转头离开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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